听肖斯塔科维奇（九） 第十三号交响曲“娘子谷”

老肖的第13号交响曲与第2、14号，是所有15首交响曲中大众接受度较低的，主要原因是老肖注入了难懂又较不讨好的无调性素材。先简单聊一下老肖交响曲无调性创作的背景，老肖首次尝试无调性是在一战结束后的1927年，当时的毕卡索正进入抽象风格的前期，维也纳的勋伯格开始无调性的十二音阶创作，这类革命性的前卫艺术（新古典主义、超现实主义）大大冲击了俄罗斯年轻一辈的艺术家，那时候的肖斯塔科维奇年仅21岁，第一次以十二音阶为部分的素材写了第2号交响曲，但并不被传统派和学院派的前辈们所待见，第3号交响曲立即回到了有调性创作。又写了10首交响曲的35年后，无调性十二音阶再次出现在部分的13号交响曲内，因为调性已经无法展诉纳粹大屠杀的阴森和受害者悲痛表达，老肖需要超越调性的限制，当时苏联和德国正处于微妙的政治关系，当局不希望纳粹在俄罗斯的暴行被人掀起，老肖13号交响曲的创作内容在未完成前即被人密告，再度经历艰苦的政治打压。再7年后，年迈病弱的傲骨老肖，一生经历被特工逮捕，被派代表苏联出国领取殊荣，再被当局斗争到患上抑郁症，再被颁于音乐艺术最高荣誉，一生看透政治手段同时感到死亡的接近，第14号交响曲以完完全全的无调性风格创作，以“死亡”为主题，陈诉死亡的面对与灵魂的超越。

■ 诗人叶甫图申科

第13号交响曲的灵感源于先前二战期间纳粹在1941年占领基辅（Kiev），并开始灭绝犹太人的计划，将捕捉到的犹太人带到郊外一处地名“娘子谷”的峡谷，开始以机械枪屠杀，再推入山谷，小孩则直接丢进山谷。据苏联官方统计，至少有34,000名犹太人，外加吉普赛人与苏维埃战犯在“娘子谷”被处决。二十年后的1961年，29岁的年轻诗人叶甫图申科（Yevgeny Yevtushenko）游访“娘子谷”大屠杀遗址的时候竟然看不到任何历史标示，更没有为牺牲者树立纪念碑，整个山谷成了市政府倾倒垃圾的荒野，只有满满发臭的垃圾堆。由于当局和德国正处于微妙的政治关系，除了刻意压制犹太人受难的话题，还声称“不曾有任何形式的屠杀”。年轻诗人叶甫图申科为此感到羞耻并且愤怒，当晚即写下“娘子谷”这首诗，导致诗人叶甫图申科和引用此诗作为交响曲歌词的肖斯塔科维奇陷入很多麻烦。所有即将首演的音乐家都被劝退罢演，连首演过老肖不少作品的同窗指挥家穆拉文斯基，也以不喜欢声乐作品为由拒绝了老肖，两个月后老肖通过双方的朋友转达穆拉文斯基，愿不愿意看看总谱，再度被拒，使得两人多年的友谊最终造成决裂（不过根据穆拉文斯基生平的演出与录音记录，他只演过一次现场的声乐作品，一辈子连“贝九”都没碰过，对老肖的婉拒应是出于事实，而非对强权的妥协）。最后由指挥家孔德拉申顶替首演，但是孔德拉申抽除了“娘子谷”的整个乐章。第二年，诗人和老肖做出了局部妥协，修改了歌词后再上演了3次后，终究被禁演了。可是大提琴家老罗（Rostropovich）把原谱偷偷带出境，带到了美国给费城乐团的指挥奥曼迪首演，并录制了唱片。

老肖在1967年2月3号写给密友格里克曼的信中说到，在过往60年的创作生涯里，能成为代表作的只有歌剧“麦克白夫人”和“第13号交响曲”。

13号交响曲一共有5个乐章，每一个乐章都有歌词和不同的标题，依照乐章的顺序，标题为《娘子谷》《幽默》《在商店里》《恐惧》《职业》。笔者参考了很多网上与实体书的歌词翻译，感到很沮丧，不但翻译得很差，甚至有太多扭曲字义的现象，除了翻译能力的不足，更重要的是缺乏外文的语文逻辑，和异国文化与宗教背景的理解。因为歌词很长，我只抽取其中能表达音乐意义和关键的段落翻译成中文。

第一乐章《娘子谷》：娘子谷没有纪念碑文，险峻的山壁如同粗糙的墓碑。我恐惧，我感到自己的寿命像犹太民族一样，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犹太人，游走经过古埃及，悬挂在十字架上受死，不断承受钉子的伤痛，我感到我是得雷福斯……（得雷福斯，Alfred Dreyfus，是19世纪一名法国犹太裔军官，被误判叛国，承受不白的冤屈；十字架受死是指耶稣被指控莫须有罪，处以钉十字架的死刑）。

可见诗人当晚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情绪上依然深深延续白天在“娘子谷”这个万人坑的震撼，亲身感受到犹太人的冤死，像耶稣一家为了躲避追杀逃到埃及，最终还是躲不过手脚被钉在十字架上受死的宿命，像得雷福斯遭误判而承受莫须有的羞辱与罪行……

第二乐章《幽默》：沙皇、国王、皇帝，世间所有的统治者，可以手握兵权，却无法掌管幽默， ……他们想收买幽默，幽默却不被收买，他们想除掉幽默，却换来幽默的藐视，……幽默贯穿一切事物，穿透每一个人，……幽默是有勇气的真汉子。

在高压政权下，“幽默”总是得以熬过，得以存活，并且讥笑掌权者的华丽与邪恶，诗中有精彩的寓意。

第三乐章《在商店里》：…… 排列在收银台的行列中，我打着寒颤寸步前进，妇女们的呼吸气散布在商店里暖和了起来，她们沉静地等待。她们是家中的守护天使，手握付出辛劳的钞票，她们是俄罗斯妇女……她们承受了一切，还会继续承受下去，世上没有什么能超越她们，她们被赋予了这样的勇气……

描述食物短缺，人民承受饥饿的痛苦，男人在外劳动，女人背负沉重的负担在商店内排队等待，期待能买到有限的面包或任何食物。

第四乐章《恐惧》：……害怕被密告，害怕敲门声出现，害怕与外国人交谈，甚至是和自己妻子。是的，那种被背叛又无法理解的惧怕。恐惧麻木地吹嘘自我，恐惧模仿别人的语气，恐惧不信任别人而太信任自己去贬低他人；恐惧在俄国逐渐死去...... 我只为一种恐惧担忧，担忧我没足够的勇气写下去。

对政权的恐惧和谴责、社会结构崩塌，对生活存在恐惧、人们因恐惧而认罪。

第五乐章《事业》：神父们不断地说伽利略爱钻牛角尖又愚蠢，但是，时间证明愚蠢的人其实更聪明， 他知道地球会自转， 他发现了行星的规律，他独自面对风险，他是了不起的人。莎士比亚或巴斯德，牛顿或托尔斯泰……为什么对他们泼洒泥浆。诅咒人的被遗忘，被诅咒的让人记得，为霍乱而死的医护人员，他们做职务上该做的事，我以他们的职务为表率，我崇仰他们神圣的信念，是他们的信念给了我勇气走上这条事业道路，而非仕途之路。

这首交响曲了不起的地方除了老肖不畏惧大环境形态，有敢说真话的勇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并不是歌词的尖锐、故事的背景.......而是音乐的本身，是老肖在音乐中真实的表达，第一乐章的不公义，第二乐章的讥笑，遍地尸骨的荒凉，残酷的极限，惊悚.....到最后的寂静，灵魂的不朽。透过单纯的音乐表现，和交响曲式的演变，主题的开展到主题的变换，从一个情绪状态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情绪境界，这才是第十三号交响曲音乐本身了不起之处。究竟有多少人看到歌词更深的层次？音乐的伸展？是不是能够进入另一种含义？

第一乐章，歌词表达了屠杀的恐惧，它一共有3个主题。第一个主题 “娘子谷”，即是开头钟声的旋律，和马勒一样，老肖以敲响钟声的旋律编织主题的蛛丝，管乐为和弦，而且在每一个乐章重现，串联了整首交响曲；钟声敲出音域非常狭窄的几个音符，旋律充满阴森密谋，谎言的催赶。第二主题 来自合唱最开头“娘子谷没有纪念碑文”的旋律，意味“悼念”，彻头彻尾的毛骨悚然，阴暗，男低音和男生合唱一直唱出同一个八度贯穿至第三乐章，孕育出能量的元素。第三主题，合唱的节奏突然转快，土巴号出现的时候，表面上听起来俏皮，其实暗藏胁迫、狠毒、愚昧，一切人类负面的行为，纳粹用以对待犹太族群，音乐有如醉酒喧哗，人类在迷茫的意识下对妇女以及孩童的残忍的行径，节奏和旋律细听下足以令人寒毛直竖，人心最粗俗与低级的一面，糟践人命的 “屠杀”。

第二乐章 “幽默”，旋律来自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和第三主题，老肖竟神来之笔将阴森和狠毒转换成诙谐。第一乐章的第三主题开头4个跳动音符的走向是“上–上”， 在这里以更快更强的节奏将它反转为 “下 – 下” 不断地重复，加上演唱者以轻佻的唱腔演出了喜乐、亲切、多刺的气氛，达到完美的幽默效果。老肖以旋律走向和情感走向的镜面反射技巧（mirroring），例如一个字在镜子里和镜子外的正反面效果 ，音乐上速度由急促变成缓慢，旋律由上升变成下降，情绪上由愤怒变成快乐，恐惧变成诙谐......

第三乐章 “商店”，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全新的素材，和前两个乐章没有关联，其实不然，一开始浑浊的低音弦乐就是第一乐章“悼念”主题的变奏，最后成为第五乐章的开头旋律，由长笛清脆地奏出。木块的敲击声如同秒针节奏的流动，代表妇女们在店里面排队等待的时光流逝，以及她们担忧买不到食物的沉重内心，精神上背负着巨大的负担。第三、四、五乐章是一个串联，几乎可以把它当成一个乐章看待。

第四乐章“恐惧”，最高潮的部分再次呈现“屠杀”的主题。

第五乐章“职业”，传统的回旋曲曲式，再次以“悼念”主题开头，转化成甜美的催眠曲，进入好几个剧情。“悼念”旋律的变奏，先是伽利略被送进审判，遭众人唾弃，可是他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人。“悼念”旋律再次变奏，进入严谨又急速的赋格曲风，据老肖自己的讲解，他以赋格表达自己是作曲家（赋格是传统作曲技巧的基本功之一），忠实地对待自己作曲家的职业，而不是作曲家的仕途。

整首十三号交响曲，老肖如何应用3个主题素材，伸展出五彩缤纷的变化，强烈的张力，丰富的情绪，简直是奇迹，更见到老肖对音乐的直接，真诚与艺术的意义，这才是第十三号交响曲最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