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山水醉诗酒

赵建人把盏酒兴浓，吟诗口余香。饮酒非我所长，然而我却喜欢这微醺未醺的朦胧，喜欢泸州老窖的浓冽馨香，回味悠长；如同我喜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宏伟活跃，喜欢“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澄明空阔，抑或是“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怆凉感慨和忧国忧民。

来泸州旅游，多半为了完成外公的一项夙愿：他老人家喝了一辈子泸州的好酒，却没有机会来看一看这里的明山秀水，看一看泸州的四百年国窖。长江奔流，浩浩荡荡；沱江蜿蜒，静秀娟娟。云淡淡兮生月，霞熠熠兮涌日。泸州钟灵毓秀，徜徉在她大街小巷里，到处都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驻足在她古镇的青石板上，一下子就会被她的诗情画意给醉倒。漫游之中忽然记起了小时候的一桩荒唐事情：那时候，在我的朦胧的知觉里，古代就是唐朝，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很时兴作诗，谁的诗作得好，就得让他当皇帝。唐朝皇帝作的诗，当然就叫做唐诗了。于是，就有个叫李白的书生登基当了皇帝。他出巡来到黄河边上，就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看到庐山瀑布，就写“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他喜欢喝酒，就写“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体谅农民种田的辛苦，就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他一生写了三百首诗，就编成了这本书——《唐诗三百首》。 

现在想想，童年时代自己对唐诗的认识真正是十分可笑。可在当时，我还竟然把这个幼稚天真的见解，一本正经、并且十分得意地讲给外公听，引得他捋着白白的长胡子哈哈大笑。我内心感到实在委屈：谁让他拿了这些千年流传的经典好诗，却教得我心里迷迷糊糊半懂不懂的呢？

诗仙李白

似乎是与鼎鼎大名的诗仙李太白有点相仿，我外公一生所喜欢的物事，一是古诗，二是老酒。并且，还因此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般地教会了我。每天，外公喝酒，小菜不论，几片香干，一小碟油氽花生米，抑或只是两块油煎臭豆腐，便会使他心满意足。酒是一小盅泸州老窖，而且在这喝酒的八仙桌上，非要备上一本线装的古色古香的青蓝色封皮的《唐诗三百首》。于是，每到傍晚，我家客堂间里，就会缓缓飘出来一股浓浓烈烈的酒香，幽幽甜甜，绵绵长长，实在好闻。不一会儿，就听见外公在那里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来。他的嗓音已然苍老，却依旧铿锵清亮，这满含激情郁郁怆凉的声音，就悠悠逸出我家客堂，在夕阳底下狭窄的石库门弄堂里飘然回荡起来……

读诗亦有读诗的迷惘。如今我每每独酌吟哦，陷入“妙处难与君说”的窘境时，有位不期而至的挚友——《唐诗鉴赏辞典》，璨然投来一朵和蔼笑意。眼前常有一双长着细细老年斑纹的手，一层层，一叶叶，殷殷为我细剥山野春笋；耳边常有挚切软语，一字字，一句句，侃侃为我叙数异宝奇珍。 

中国第一窖

徘徊泸州，游兴甚浓。满眼青山，芳草鲜美，天朗气清，碧空澄澈。一颗心仿佛被清凉晶莹的泉水一遍一遍洗涤干净，远离了往日的市尘烦嚣。我爱你方山高耸云峰九九，我爱你东去长江绵延不绝；我爱你黄荆老林古木参天，我爱你画稿清溪飞流激湍……

游“中华第一窖”，始知我浩瀚中华，名酒无数；泸州金波，蜚声天下，竟全赖此国宝老窖。历经几百年酿酒漫长悠悠缓缓积淀，窖内集聚六百多种有益微生物，数量为华夏诸酒窖之最；如此众多微生物群葳蕤茂盛，一心一意，取长补短，协同配合；取当地特产糯红高粱，配之以本地特有甘冽清纯的井水，再精心酿制蒸馏，方得此人世间极品佳酿矣！参观中喜购“国窖1573”一瓶，晚饭后回酒店怡然自斟自酌。且不必学古人“松风煮酒，竹林读诗”，此时此刻，夜好酒好诗好，全不如《辞典》选家好评者好。一部《全唐诗》，煌煌卷帙九百，辑诗四万八千九百余。编者刻意遴选一百九十六位诗人杰作计一千一百零五篇，皆迢迢星河中绚丽灿烂极致者。一篇篇鉴赏文章多出自名家大师，又剖析阐释得入情入理细致幽微，一字一珠玑的文笔，如若散文诗，一阙一阙情辞优美，本身即具文学审美价值，况又与经典名诗天然合璧乎！

唐诗读得久了，就知道唐朝的诗人几乎都很喜欢喝酒。杜甫讲李白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中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自己呢，其实也是喝酒的一把好手。“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是例证。他在曲江边喝酒，就已经高兴得“暂醉佳人锦瑟旁”了；他与卫八处士对饮，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后来慢慢地两个人竟然会喝到了“十觞亦不醉”，真乃奇事也！八月里，杜甫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在成都造起来的那间小小茅屋，竟然顷刻之间被一阵秋风吹坏了屋顶，屋漏偏遭连夜雨，他老人家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仍然由此联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如此，则“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真正胸襟开阔，宛如丛山峻岭！绝对比得上后来宋朝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祸国殃民的安史之乱终于被平定，《闻官兵收河南河北》之时，杜甫先是涕泪满衣，接着便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老先生舞动起一支如椽巨笔，描写别人喝酒，亦是多么的精彩绝伦！《饮中八仙歌》即是一例。《唐诗鉴赏辞典》对此诗的解析评赏更令人拍案叫绝：这是一首别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诗”。

诗圣杜甫

李白、张旭、贺知章、焦遂等八个酒仙是同时代人，又都在长安生活过，在嗜酒、豪放、乐观、旷达这些方面彼此相似。诗人以洗练的语言，人物速写般的笔法，同中有异的传神描写，将他们写进同一首诗里，情调幽默谐谑，色彩明丽，旋律轻快，情绪欢乐，从而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图，并且还顺手对当时的上流权贵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蕴含着十分深刻的政治内容。即便到了晚年，这位杜工部先生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也还是“潦倒新停浊酒杯”。那么，在那个朝代里其他的人呢，甚至就连人们称其为“诗僧”的王摩诘，也是“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多么的豪放潇洒！多么的风流倜傥！氤氲千年的酒香里，这秀口一开，简直就是半个盛唐啊！难怪台湾诗人洛夫会讲出一句很惊人的话来：“要是把唐诗拿去压榨，那至少就会淌出半斤酒来。”还好那个时候，酒的度数都比较低，里面酒精含量不高，至多只能造出诸如今日之“上大人孔乙己”所喝的那种绍兴黄酒来。否则，那些写出过多少脍炙人口流芳百世的名诗佳作的大诗人，就非得酒精中毒醉死掉三个五个。

可惜，人类只是到了明朝，到了1573年那个时候，才刚刚掌握了蒸馏提纯技术，这才刚刚有了这“中华第一窖”——泸州老窖。那么味美醉人清甜甘冽芬芳四溢回味无穷的泸州好酒，如此这般在此之前的历朝历代，那些个擅长于喝酒品酒论酒、以酒赋诗作文谱曲写字绘画都美到了极致的名家大师巨匠，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还有屈原、宋玉、李斯、贾谊、曹操、阮籍、嵇康、王羲之、王献之、苏东坡、陶渊明、陆游……他们居然都没有这个口福来津津有味地细细品尝一番后来的人们所酿出的诸多美酒。我现在回过头再仔细想想，外公的喜欢喝酒，而且喝得如此有点风度有点品位有点文化有点狂放且有那么一点点书卷气，多半也是唐诗宋词等等对他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吧。

谪仙人李白

顿时忆起昔日外公案头日日品茗赏玩的一把紫砂壶，壶腹刻有名家所撰壶铭：书田菽粟饶真味，心地芝兰有异香。这或许是他身为民国时代中学国文教师一生的某种写照吧。

酒是陈酿，醇香盈齿舌。倏忽只见灵光一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有诗题上头。”做诗而为人称其仙，李白绝无仅有。然终也会有偶失前蹄！谁言此说有失穿凿？究其生活哲理，足证太白终非时时飘然。久读《辞典》，渐渐疑其溢美多而微辞少。难道眼前小小一典，这百余古贤，这千余佳作，个个都成赤金完人？篇篇均属不刊之作焉？

酒至半酣，两颊灼烫，最容易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依稀忆及李白一首小诗，急急开卷索阅：

夜下征虏亭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

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新萤。

少女喻山花，流萤比江火，显然不属司空图之“与古为新”，亦非“妙机其微”和“饮之太和”。太白有的是“独鹤与飞”之境的千古绝唱，但依愚见，恐非此诗所能属。然《辞典》称其“诗的语言如话，意境如画”。解之曰：“岸上山花绰约多情，江上火点迷离奇幻，古亭静立于上，小舟轻摇于下，皓月临空，波光滟滟，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醉的春江花月夜景图。诗人热爱祖国山河的美好感情和出游的喜悦，都从画面中显现出来。”而后，又云：“李白善于从动的状态中捕捉形象，聚精积萃，抓住客观景物在特定环境下所显示出的特有神态，以极简练的线条，迅速地勾勒出来，虽寥寥数笔，而逼真传神，突出诸多景物在月光笼罩下所特有的朦胧美，唤起人的美感。”

如此解诗评诗，自然有情有理有味，然读者中十有七八仍不免有绿叶之碧翠，盖过红花之感，且少数狂妄者亦心中暗忖：此诗若非出自诗仙太白笔下，千年后之今日，能否得编辑大人之青睐，印成铅字，广为流传乎？难怪德国诗哲歌德老人曾说：“生命之树常绿，而理论则往往是灰白色的。”

读诗饮酒，浅浅迷醉的恍惚是美，停箸空樽后的清爽更是一种美 。在泸州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又一次梦见了我的外公，他还是手不释卷，在静心捧读那本线装的有青蓝色优雅封面的《唐诗三百首》，并且似乎还抬起头，和蔼地朝着我颔首一笑。

是该回上海，去青浦福寿园，恭恭敬敬再给外公磕头上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