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凤凰山

怀冰

喜欢旅游的人，很难一年只出游一次。但一年出游数次的人，需要有宽松的时间和钱，那是很幸福的人。我是两方面都并不宽松的，但也幸运，我的城市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我喜欢的山，潮州凤凰山。
这座山的山势不算雄伟，山色也不算秀丽，但也连绵辽远，山顶长年云雾缭绕，山气浓重；每次登山，我都能忘掉尘俗，沐浴精神，愉悦爽心。
因此山不能成为旅游热门，除去大节日，山上人少，晚上极为安静——这是我爱去的第一个诱力。晚上或清晨，听风声急骤，听树叶沙沙，听鸟鸣婉转，听泉水潺潺，这些自然界的声响，令内心和平安静。
到晚上睡觉时，关掉了灯，就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在城市里感受不到的黑；城市里那些讨厌的光啊，怎么也关不住。
由于我熟悉它，常常带人上山，但最近两年有时候会一个人偷偷溜上山，宿在山顶一茶农朋友的孤零零的房子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网络信号几乎全无，就那样发呆，那是我极为享受的时光。
前天中午下班时，暴雨，闪过一个念头：上山去看雨！于是就出发。哪知到了山，阳光遍山坡。

怀冰

从我的单位出发，到潮州城需要40公里，其中有30多公里是高速公路。穿过潮州城是意溪镇，然后是文祠镇，每年春节前我就会到文祠镇买橄榄，这里还盛产琵琶、杨梅，其中鸭背的杨梅是最好吃的，轻易买不到。路边好些农户摆摊卖琵琶膏和黄皮干，味道十分诱人，我常常会停下来买几瓶。再过去就开始算是山路了，宽宽的水泥路面，不陡，无难度。到达凤凰圩刚好是80公里，中间不停下来的话，大概花时1.5小时。一般我来都在中饭后出发，来到这里就是下午2点左右，若是上午出发，会在凤凰圩吃中饭，然后上山。
我第一次来凤凰是1985年的暑假，那时候还是一名学生，是5个同学或6个一起来的，在潮州东门车站乘坐客运大巴，经4个小时才能到达，中间有一段“牛牯裆岭”还需要下来帮忙推车。在凤凰圩有一个同学，家里有几辆自行车，我们在他家吃了饭，借了3辆自行车，骑了12公里到达凤北另一个同学家，这个同学是我的同坐，至今感情逾好。那一次在他家住了可能有5天或6天，每天吃饭，到水库戏水，到种茶的山坡看他们采茶，晚上杀青、揉、炒、烘培几道工序我们都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研究，我对工夫茶的认识，那几天就是启蒙。有一天我们决定登山，潮汕第一高峰“凤鸟髻”就是要从我这个同学家这个村出发的。海拔1498。到了半山就无路了，我们在高人一头的芦苇丛中穿行，在密林中探路，同学凭着小时候放牛的记忆，终于被我们走到了山顶。花了5小时。20年后我带着儿子又去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去登这座高峰了。
另一个山峰叫“乌崬”，我就去过很多次，数不清次数，那里已经成为旅游景点。山顶有一个天池，一汪碧绿映照着蓝天上一朵一朵的白云，牛群在一边悠闲啃草（现在无牛了），山坡上间或有白的栀子花或红的杜鹃花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什么花。有一片微微倾斜的草坪，清风或疾或徐从不停歇，有时候挟带着几丝几片白云拂过身边，人就成了神仙。我是在1986年的暑期第一次登上这个山峰的，还是从凤北同学家出发，花了6个多小时，那一次特别辛苦，遇到几次山雨，需要在山涧溪里的石头上跳跃前进，穿在老军鞋里的脚的拇指鲜血淋漓。这是一条非常路，正常路是从凤凰圩登山，只10公里就可到达山顶天池，用3小时即可。这条山路后来被开发成了水泥路，由于太过陡骤，禁止私家车行驶。我在禁止前开过一回，上去没有危险，一直加油就是，下来却要一直踩住刹车，中间需要停下来让刹车片降温。不想自己开车上山的人，可乘坐开发公司的中巴，就从这条路上去，一般15-20分钟到达。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上山，要绕过几座山，路程近30公里，沿途经过10几个村庄。我现在都开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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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出发经过了犹豫和抉择，出发时已经一点半，还在市区里堵掉了半小时，到达凤凰圩已经超过了3点。电话老同学“我来了”，但不见面喝茶，要尽早上山去，不然起雾就不好走了。山顶上有时候4点就起大雾，汽车开大灯也看不见路，现在虽是艳阳，但经过一场雨，阳光一晒，水汽蒸腾，山上起雾是必然的。蜿蜒30公里山路，用时不止一小时。
从凤凰圩进山，6公里处有一可停车观赏的景点：凤溪水库。眼前水面平阔，青山映在水里，纹丝不动，自成一幅风景；水面远端斜斜伸入群山，直伸到12公里外的凤北同学的村庄，30年前我就在那一端戏水，就在盛夏，胸部以下的水就冰寒。我没有停留，因我在这里停留过很多次。我关掉车里的空调，开了窗门，精神抖擞起来，甚至吹起口哨，双手握紧方向盘随着山路的盘旋欢快地挥动，卡拉扬指挥贝多芬《欢乐颂》的动作定没有如我的手般这么欢乐！
平均时速30公里，村落一个一个穿过，还超过了两辆车，它们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样子，显然是车上有人首次来到，要求观赏沿途风光，看见有女人在车里举着手机拍照。我在心里嘲笑：这有什么好拍呢？该到更高的地方才拍。
这些村庄大多数我能叫出名字来，老君溜、大棚、丹湖、乌崬脚、中棚、大庵，这些村都很富有，越高越富有，都是种茶卖茶叶的。茶叶几乎是凤凰山唯一的经济来源，它是“乌龙茶之乡”，现在以“单丛茶”叫响了名字，海内外闻名。单丛茶的品质和价格客观上由两方面决定：树龄和海拔。越老的茶树做出来的茶叶越值钱，越高的海拔种出来的树的茶叶越值钱。所以，越高的村越富有。还有一个客观条件，在凤凰有好几座山产茶，但就这一座山的茶最好。在潮汕地区，卖茶叶的很少会用“单丛”去叫卖，他们会强调：乌崬的！

怀冰

我在大庵村认识一个茶农，是我的同坐初中时的同学，90年代初只身来到汕头市区开店卖茶叶，几年后经同学介绍认识的他，就开始迷上了他制的茶，并从与他的交流中学习到许多品茶的工夫。除了去天池，大庵村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山路在这里分岔，一路直接进村，一路向左掉头拐上山，山路变得很窄，会车困难，有多处急陡，常出现在180度转弯处。与我上山的人没有开过真正山路的，我是不允许他在这里开车的。但是这路现在好多了，是水泥路，以前是泥土路，很滑的那种泥。1992年我带着两班初三毕业生雇运货的小四轮车冒雨上山，就在这一段路遇险，司机的方向盘在转弯处不听使唤，车被滑滑的泥土滑向山的一边，嘭的一声撞上了，万幸！若滑向另一边，那是山谷，粉身碎骨不在话下。山上那个时候有一座小小的“伴云楼”，供零星游客住宿，但满足不了我们近百人，我们只好睡地板，三个人或四个人合盖一张棉被。那天晚上两个班的学生轮流表演节目，很尽兴，十多年后还有老学生提议把大家组织起来再去一回，但我还一直为那次遇险后怕着。
10年前带在广州工作的老同学一家上山时，这一段路依然不好，被四轮小货车碾出深深两道辙，轿车是不能蹈其覆辙的。同学下车指挥，我开车，一边轮胎在路中间那条埂上，一边轮胎在悬崖这边的路沿，提着心歪着嘴巴被我开上去了！
现在是水泥路也并不是时时通畅，到了这个高度的那几个村落，就更加富有了，10几年来家家户户大兴土木，至今仍未停歇，本来就是单车道的路，有时要被建房的材料占掉一半，车只能勉强地慢慢地挤过去。遇有对面来车，总要费劲腾挪。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小小出游，逢节假日，这里就要堵车，一堵就要几个小时，所以51国庆这样的时候，我是决不会开车上山的。有时远方来客要到凤凰山，就去开发凤凰山的公司乘坐他们的旅游车从那条10公里的新路上山，快捷方便安全。
但这条路是有收获的，风光在险途，除了享受那些急转弯陡坡的畅快，放眼望去，天是深深的蓝，云是浓浓的白，满眼青山，薄云一排排从梯田快速急速飘过，你追我赶。到了一个叫中心印村，路略宽，可停车稍息张望，刚刚走过的山路曲直屈张，尽收眼底。这里有一棵古茶树，叫“宋种”，也叫“东方红”，它是凤凰山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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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真正的乌岽了。乌岽是一群山，是一座山，也是一个村的名字，这里的茶叶是最贵的，10年来涨价10倍。但这里还有两个村，除了乌岽村，还有中心印村，还有李仔坪。这里的村民每年需要忙碌大概40天时间，4月初到5月中旬这段时间，采茶、制茶、卖茶。卖掉自己生产的茶叶，对于他们来说不是问题，大多数还没有完全制好，就被买走了，特别是那些开店的茶叶商，会在这里守夜，一夜奋战，到了早晨茶叶烘培出来了，试一泡，然后拿走。这里的茶树不需要施肥和杀虫，自由生长，茶农有时候用锄头去松松土，仅此而已，一年中剩下大量的时间。每次从这里经过，看见有大嫂大婶手里举着碗站在门口吃饭，我总要替他们担心一下：他们有钱了之后，怎么办？
要是我，看蓝天白云就足够了。

等待戈多

灰常期待再上凤凰山

怀冰

路上只我一个人，愉快地穿过这几个村落，与那条10公里的新路接上。这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大雾，我一头撞进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能开的车灯都打开，仍然白茫茫，小心翼翼，留意路沿的石墩，靠印象摸索着前进。
有一次我和一个唱片商来，在山下吃完了晚饭才上来，傍晚7点钟，雇了两辆摩托车从新路开上来，也是这种情况，只看见摩托车灯射出去的一束光柱，其余一概不见，但开摩托车的依然飞快，他们真的闭着眼也能走上山。
我的情况更糟糕，连车灯的光都看不见。突然感到一阵压力，隐约有庞然大物挡在我前面，一定神，知道那是一栋楼，我住过几十次的“天池宾馆”。两年前在2公里外的山谷建起了一座旅游度假村，天池宾馆就不做宾馆了，变成了一个制茶的工厂。原先三层楼有20个客房可同时接待60位宾客，平常一个房间只收150元，三个床。有一段时间我每次上来都会买一些烟火来，晚饭后在门口空旷的平台燃放，饱含了水分的空气和对面的空谷使爆炸声特别有能量，低频充沛而有弹性，那是我喜欢感受到的声音。
天池宾馆一直由一个老兄管理，我叫他沈经理，本分的山里人。很多年前他养有一条狗，中华田园犬，附近山民来，这狗就吠，但对待住客，它就很温顺。每天清晨，住客早起要上天池看日出，这狗就在门口蹲着，看见客人出来它就在前面摇头晃脑慢悠悠地带路，不时回头看客人，把客人带到登山的石阶，看着客人走上去，它就掉头往回走。有一次我没有看见这条狗，问沈经理，他说，被人打死了。后来他再没有养狗。
怀着旅游之意来凤凰山的，就是奔着看天池的，车就只能开到这里停下，然后登山；在山下乘坐旅游中巴上来，也是停在这里。一般体力的人从这里走到天池需要20分钟，石级台阶，但沿途总要看见好风光而停下来拍照片的，所以需要准备半小时。
现在变成了茶厂，沈经理依然管理着这里，每回从这里过，我都会进去找他，叙几句旧，递一支烟。这一次我没有停车，看见里面影影绰绰很多人，该是被大雾困住的。绕过这座房子，进入一条崎岖山路，雾逐渐散去，能看见路面了。这条路很少人走，需要从这里进去的也就几家人，我的目的地在不远处，一所空房子。

怀冰

楼上这张照片是另外一次阳光晴好的时候拍的，这次是这样的：

怀冰

离我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凤凰人开的茶叶店，我在10多年前认识了开店的这对夫妻，十分和气的人，我常常会到他店里喝茶，也会介绍其他人到他店里买茶，生意诚实，信得过。他和他哥合伙在凤凰乌岽山最高处承包了一片茶园，在茶园边建起一座房子做茶厂，产茶时节这里就会有20多人在一起忙碌，平常只留一人或二人管理茶园。这次我遇上三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小伙子。我买来了一些肉丸肉饼，准备胡乱炒点菜就可以解决晚餐，然后静静地听风听世界。管理茶园的人一脸友善，但不爱交谈，你不找他说话，他也不会找你说话。他冲出茶来，我就伸手；我递过烟去，他就接住，无需话。
晚饭之后，突然云开雾散，整个天空开朗了！天边一抹火红，照射群山，云在山中伸缩氤氲——深沉沉的静！
有一次我和一个音乐制作人来，也是在晚饭后突然现出景色，那一次是云海。

怀冰

我买有一个睡袋，专门在来凤凰时使用的，躺在自己的被子里心神更加安稳，听窗外的虫鸣和风声，听有时候一阵狂风撞在山壁上的轰鸣声，心里格外平静，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等待睡意渐渐蔓延，稳稳地睡去。醒来时窗外已见天光，有鸟鸣清脆，空谷回音，浑身清爽，生机勃勃。
我这样的行为不算是旅游。但这能算是什么呢？这是我的生活方式，给自己有时找一个机会，放下责任，发呆，会天地情，品生命的甘甜。
早饭已经准备好，两碗稀饭，然后拖拖拉拉地下山，任意欣赏朝阳照在山坡上的梯田和匆忙掠过的云。今天有几个同事来，我要下去导他们上来。